一、 一条河流的命运
小田纳西河发源于佐治亚州北部的山峰，其间穿过一个国家公园，下流的河道蜿蜒在一个风景优美的河谷地带，曾经是印第安人的聚居地。
小田纳西河流域由田纳西流域管理局负责管理和开发，这是个完全隶属于联邦政府的公营公司，1967年，该局提出了一个宏大的综合开发计划，准备在小纳西河上建立一个大坝，截断流水形成一个长度超过30英里的深水库。
管理局给国会打了一个报告，在这份报告中，管理局描绘了一个大坝及水库建成后的美好前景：水力发电可以为了20000户居民和当地企业提供电力；可以建设一个集防洪、灌溉、水上娱乐于一体的水利设施，因经济增长而带来的就业机会将改变该地区劳动力过剩的局面。
国会被说动了。该项目被批准后拨款源源不绝，大型施工机械的进入给该地区带来了许多就业岗位和商机，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领这份情，许多当地人认为：他们的生活虽然并不富裕，但生活在祖先们世世代代生活的风景秀丽的河谷地带上，听松涛闻鸟叫，吃着河中新鲜的鲑鱼，也是一种给个神仙当都不换的惬意生活，钱是少了点，但生活的幸福指数并不比那些在都市“石屎森林”中忙忙碌碌的人们差。而大坝的建设，将给当地的生态的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而涌进的外来淘金客，将毁灭当地宁静的生活，更多的欲望带来的，只有更多的邪恶。
部分当地的居民和环保组织决心阻止这条大坝的建设，演讲、游行、示威、孩子捐出零花钱，老人们给总统写信，可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大坝建设的进度。中间曾经有过成功的希望，当地环保组织向法院提起诉讼，认为该工程开工前没有依照1969年颁布的《国家环境政策法》的要求进行环境影响评估工作。于是，地区法院发出一个禁令，要求大坝停工，直到环境影响评估报告出台为止。但财大气粗的管理局决心将大坝工程进行到底，一帮权威科学家到现场简单测试后，愉快地在评估报告书上签名，认为该工程的建设，不会对当地的环境有破坏性影响，相反地，它还是个利民工程，水库的建成将使该地摆脱干旱的威胁并增加电力供应。
大坝在机器的轰鸣声中继续开工，在大家感觉绝望的时候，消息传来：一位大学博士在一次田野考察时，在大坝附近发现了一种稀有的鱼种，这种只有三英寸的小鱼是镖鱼的一种，主要以蜗牛为食，故发现者将其命名为蜗牛镖。
发现者戴维博士是田纳西州立大学的鱼类学专家，发现新物种时，他十分兴奋，虽然陪同他的当地向导并不以为然，因为这种鱼当他是个小孩的时候就经常看到，有时和家人到河滩边野炊的时候还会抓几条串在树枝上烧烤。
与发现时的兴奋同步而来的是担忧，因为通过测算，戴维博士估计这种鱼的总数只剩下10000至15000条之间，以当地一种生存在河床沙砾层上的小蜗牛为食，对栖息地的环境要求很高。向导告诉他，在河谷的不远处，一座大坝已经接近完工，蓄水之后，这段河谷即将被水淹没，不要说这种没几两肉且味道也不咋地的小鱼儿，就是这河谷中的树木，都将成为水下森林。
戴维博士将自己发现写成了学术报告，并在报告中陈述了自己的忧虑。他的报告发表后，当地的环保组织找到了他，商议后，他们决定联名向内政部长提出申请，要求按照《濒危物种保护法》的规定，将这种小鱼列入濒危物种保护名单并将它们生活的地方认定为“关键性栖息地”。1975年10月，在经过调查、专家论证和听证会之后，内政部长决定这种名叫蜗牛镖的小鱼被列入了濒危物种的名单，并将它们在田纳西河上的家园被列为关键性栖息地。蜗牛镖榜上有名后，环保组织立刻采取行动，向地区法院申请发出禁令，要求暂停大坝的施工，因为他们即将提起诉讼。
二、 博弈
大坝建设的决策者感觉有点心烦。自从这条大坝动工以来，窝心的事儿就一桩接着一桩没个消停。原本是联邦政府好心好意拨款开发贫困地区，可当地居民就是不买帐。大坝停停建建已经花了数千万美金，主体工程已经完成，就差关闸蓄水了，半路还杀出个程咬金。要不是政府掏钱，商业公司哪经得起这么折腾，还不得宣告破产？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建设者时颇有点怀念罗斯福新政时的大刀阔斧，胡佛大坝，那么大的工程，说上就上，哪象现在这么多牵牵绊绊婆婆妈妈的。
虽然郁闷，但决策者们却不担心，反正田纳西州流域管理局是个公营公司，钱来自财政拨款，花纳税人的钱不心痛。更何况，几千万美元已经变成钢筋水泥撂那儿了，想恢复原状也不可能了，再说，那么大的工程，国会经过合法程序层层审批的项目，岂是一两个人说停就能停的事。环保主义者拎不清，地区法院的法官理性应该还在吧。
果然，地区法院的法官拒绝签发要求工程停工的禁令。理由是：首先，大坝建设的决策是国会在《濒危物种保护法》颁布前作出的，得有个先来后到和法不溯及既往的问题；其次，工程已经投入7300万美元，禁令将导致公共财政巨大的损失；另外，并没有充分证据表明蓄水将导致该物种的灭绝，再说对濒危物种的保护也可以采用“移民”的替代方式。据此，地区法院拒绝发布禁令。
大坝的建设者请来了危机公关专家进行游说活动。首先，他们对濒危物种保护的概念和范围提出了质疑：世界上大约有140万种植物和60万种植物，大约有10%可能被列入濒危物种和受威胁物种的保护范围，这个数量大约是20万种，如果将保护范围延伸到亚种的话，那么需要保护的物种数量将扩大到60万至100万。仅在田纳西河及其支流上，就生活着85到90种不同的镖鱼，它们间的外表差距之小，即使最有经验的鱼类专家都很难将它们分开。如果物种保护的范畴过大，那地球上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可能存在需要保护的濒危物种。也就是说，在美国，所有大型的工程建设都可能因为被引用该法案而被迫停工，这对于经济发展所造成的损失，是不可想象和容忍的。
在大打舆论战的时候，流域管理局也向公众表现了自己人性化的一面：他们打算帮助这些鱼儿进行移民，准备将其转移到另一条生态环境与田纳西河差不多的河流海沃西河中，那里也生长着许多美味的蜗牛可供这些引发争议的小鱼儿开心地生活并传宗接代。
环保社团并不买帐，鱼类专家们表示，就保护价值而言，这些小鱼儿与其它亚种的镖鱼相比，表现出物种的独特性，尤其在基因和繁殖方式上，具有很强的科研价值。
对于整体移民的建议，专家也深不以为然。他们表示，海沃西河的生态环境虽然和田纳西河相近似，但在生物进化和物种迁移中，该河却不能自然地生长蜗牛镖，说明不排除该河存在不利于该物种生活的敌对生物或其它因素，这种不可知的因素可能导致迁移的失败。所以，在流域管理局能提供充分证明蜗牛镖能在新环境中定居并保持相当繁殖数量避免灭绝的证据前，大坝仍应停止施工。
对于地区法院不愿签发施工禁令的决定，环保团体决定上诉。上诉法院裁定认为地区法院的决定是错误的，理由是：用一个大坝已经完成50%还是完成90%来计算与失去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物种的社会及科学成本哪个重要毫无意义。因为在立法意图和公众良知中，国会通过《濒危物种保护法》时的目的已经很清楚，一个濒危物种的价值比一个已经花费了几千万美元的大坝的报废要重要得多。
法院禁令发布后，大坝又停工了。其实上，大坝的主体工程已经完成，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关闸蓄水。
但它终于还是停工了。
三、 官司打到了联邦最高法院
官司一直打到了联邦最高法院，联邦最高法院的法官做出了最后的判决：“除非国会通过立法，豁免泰利库大坝遵循《美国濒危物种法》；除非蜗牛镖被从濒危物种名单上取消；除非科学家证明它们可以在其它栖息地更好地生活。否则，《美国濒危物种法》的立法意图并不允许讨论濒危物种保护与经济发展间的利益平衡，而必须将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宗旨置于绝对优先的地位。”
官司终于尘埃落定。终审判决决定了建设时间长达8年之久的泰利库大坝的被搁置的最后命运。经会计师核算，除了部分建筑物转换用途外，大坝建设所投入的7300万美元中，有5300万打了水漂。一直到今天，那座大坝孤伶伶地矗立地田纳西河上，除了偶尔的几个旅游者，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而在它的上游，那些得到保护的小鱼儿悠然自得地生活着。
在历经数年的诉讼中，专家和公众对大坝和鱼儿的命运孰重孰轻的激烈辩论，终于使持对立意见的双方都认识到，他们间的分歧，并不在于大坝与鱼儿哪个重要的问题，而关乎人类如何审视自身生存的环境，如何处理自己和地球上其它生物关系的问题。在过去的几百年中，正是人类对环境过度的开发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造成物种的加速度消亡。这一切的根源，正是人类自以为是地球唯一主人而其它物种都是为人类生存需要而存在的傲慢的环境伦理观念。
正是这家庭成员只剩万余生存与毁灭存在于人类一闪念间的鱼儿，提醒了人类在宣告“上帝死了”后，应该如何以谦恭的态度仰望星空，以宽宏的心态与其它物种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上和谐共处。
一个物种的消亡，可能导致与之相关联的十数物种的濒危，而人类如果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的话，若干世纪后，人类将是这个星球上最后的也是最孤独的物种。
2001年，美国举行一次由全国环境法教授投票决定的十大环境法判例排名中，小鱼儿与大坝的案件以高得票名列榜首。
也正是该案所暴露出法律上的种种不足，使得1978年美国国会对《濒危物种保护法》进行修正，决定成立“濒危物种委员会”——一个拥有巨大权力被称为“上帝使团”的超法律机构，用会说话的法律去保卫那些不会说话的小鱼儿的利益。
作者简介：
黄鸣鹤，福建漳州人。1994年毕业于厦门大学法律系，法官，厦门市中级人民法院研究室副主任，厦门大学法学院兼职硕士生导师，鹭江讲坛报告人。
2006年获福建首届十佳优秀青年法学人才称号。喜从无字句中读书，好与有肝胆之人煮茶论法。牧字以载所思，述所想。好静思，偶闭方便关，常聚思想沙龙，主张“知行合一”。以中国法治进程的思考者、观察者、记录者和力所能及的推动者自我定位。
专著《法治的罗马城》（主要收录30岁前作品、法律杂文集）、《法庭的故事》（法律文化散文，2006年中国团结出版社出版、2009年台湾五南出版、同年被译成朝鲜文在韩国出版）、《调解员培训简明教程》（前后修订4版）。
实习编辑/张雨
为无讼投稿/tougao@wusongtec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