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无眠,挖坟。他翻出2011年的这篇微博体旧文《机关,机关... ...》,情偏芜杂,语多晦暗。三年过去,人近不惑,世道如故,心有铠甲,已不再为身陷局中难以免俗而暗夜纠结,甚至能把曾经悲伤的文字看乐,也应该算是机关历练之一种罢。
| 春
元旦。和执行局老T一起值班,围炉闲聊。从乡村法庭一路干到州府,老T属于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几十年如一日的老黄牛。衙门里,会忽悠的多,当老爷的多,精于算计的多,眼高手低的多,那些不显山露水埋头做事的,永远静默如水底之石。
机关推荐副科,现场票决三个名额。看几位比我还早几年进院的同事上台竞争,百味杂陈。大院里,多少鲜活的脸,被职级绳索捆得欲仙欲死,身边不停有人一掠而过,几番挣扎后,激情消褪,泯然众生,静悄悄地磋磨着一天又一天,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在老家,团年时跟父亲喝了两杯,微醺中聊起这一年,小心翼翼地避谈工作。所谓年关,“总不过是在忧惧中辞旧迎新”,少年添置新衣的雀跃,青年锦衣还乡的自得,已在千山之外渺不可寻。这一生格局初定,我仿佛看见身后那张强从窗棂外挤进的鬼脸,正静候着嘀哒的跫音,一点一点滴水成冰。
正月初六值班。对面的红旗大桥通车在即,背后的小山被夜以继日的工程车挖成半截,未来的大道将拦腰穿过这栋大楼,或许这是我们在红庙的最后一个春天。十年来,我们每日早出晚归,以机关为家,以家为客栈,跟随小城的节律搬来迁去,青春在门缝里飘然四散。
世事风起云涌,网上道路以目,机关永世太平,朱门埋头酒肉。吝于做事、精于做人、忙于弄权,酱缸之下,物以类聚。是平淡终生波澜不兴,是风起云涌至云淡风轻,还是一路攫取后戛然而止,都是自己的选择和被选择。
老院长改非了,坐班如坐牢,淡出权力圈也难成逍遥翁。找我交办公室钥匙,谓早留位置给后来人。帮他将收拾好的几包书提下楼,回头看看这座风云过的道场,他叹息一声,几十年,留下来的就这点书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机关生态,只听新人笑,懒看旧人出,身陷局中,人皆难以免俗。
春天真是开会的季节。看天朝哪个会议重要,标志是一把手坐不坐台。讲道理滔滔不绝,谈举措避实就虚,官人总在说“要”,会后春梦了无痕,该咋办还咋办。所谓例行公事,大抵如此。
换届年,人事嬗变中,春水微澜,一个电话若干人竖起耳朵,有身边同事即将履新,有多年诸侯移形换位。喜乐悲愁,进退流转,上上下下,分分合合,大抵如是。对一个地方而言,换届也是改变的机遇,九斤老太都知道埋怨一代不如一代,何况当家三年狗也嫌。
| 夏
主题教育动员大会。枯坐无聊,既是体力活,也是一门内功。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刚入行,一位老领导即总结这些活动为:轰轰烈烈走过场,扎扎实实抓形式。十多年来,政治语汇各领风骚三五年,窑洞八股愈发对仗工整。
好久不走路,车来车往中肢体近乎褪化。晚餐没沾酒,慢步回家。经过风雨桥,看清江薄雾轻掩,两岸郁郁葱葱,听耳畔棋子声落,老人家长里短,忽觉生活的美好处。
前日,某医界大佬闪电请辞,坊间传闻系有司稍存颜面,给软着陆台阶,又或是多年经营关系场果得回报。至此,深陷牢狱者一,着陆荣养者一,交流半退者一,风光多年的“四大天王”烟消云散,一个草莽时代结束了。
中午机场迎送,偶遇同门师兄。法政学堂毕业后,他到政府做了文员,一度春风得意马蹄疾。许是所侍领导仕途平平,又或自身难掩棱角,迟迟未获拔擢。一晃二十年,青春在深衙中耗尽,所谓三分之一工作,三分之一迎送,三分之一开会,昔日俊美少年已成中年大腹蜀黍。
佛山院长陈陟云在微博上感叹:佛山中院院长是什么?是必须为一年的十多万案子负责,哪怕你所知道的远不及千分之一;是必须为两级法院将近两千名法官和工作人员的行为负责,哪怕你所认识的只是其中的十分之一;你必须承受所有对法院有意见的人的辱骂和怨恨,哪怕你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我想,一位诗人院长,穿行于瑰丽的诗行与严酷的法则之间,定然更多感慨,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换届紧锣密鼓,空气中都是“官”的味道。吏司隔天群发一次手机短信,三令五申严禁跑官,突出体现“组织”意图——给你的才是你的,没给的你不能来要。真正的当事人笑而不语。
武陵年会晚宴,满座衣冠似雪,酒意如潮。执杯环顾四周,研究人,年年韶华老去,枯坐书斋,不行于官道,虽也频频使酒,其实浮若云泥。怀化夜色如水,广场叠翻舞浪。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昨日邂逅市里新任常务副,一时间竟没转过弯来,盖因记忆中的常务还是曾经的老熟人——前任土司侍从,暗自愕然。晚间查官网,才知已转任人大早早赋闲。宦海无情,念及曾经的交集,唏嘘几声。
风波起,峡江深处水茫茫。清晨食堂里,同事们的话题大都是R——一名前法律人的禁中猝死。体制内做事,规则大于人性,天长日久则漠然,终于酿成风暴。一直在捅漏,从未被追究——某部门素描。
大屋子四面漏风,裱糊匠总以为只要多修修补补,总会看得爽利些,自己呆着多少也有尊严点。户主笑而不语,同屋不置可否,隔三差五还扯破了新窗户纸。裱糊匠很悲伤,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重复做无用功,他怀疑自己究竟是在帮忙还是添乱。
上午全省表彰大会,大多按部就班波澜不兴,唯有一位法庭庭长的话让人感动,其间仍有朴素的理想、信念,以及对岗位的珍惜。这是一位换过肾、饱受病痛折磨的法官,其鸣也哀。
县里出差。三长聚餐,话题不离R案。大佬愤怒掀桌,酷吏仓惶归庙,有司内部清洗... ...。但现实是,每一起事故,都视作个案,不许纠问,不许联想;每一件丧事,都办成喜事,要讲政治,要顾大局;每一次愤怒,都表示偶然,要信领导,要信组织……年年岁岁,山河依旧,究竟还有多少转机可供挥霍?
“微博开房门”事件,让更多槛内官员知道了世间还有微博这玩意儿,也更坚定了他们对网络的打死不露头精神。网上每新出现一个祸从口出者,官员们心底的戒惧就又会增加几分,越发在外愿作老鸵鸟,对内常结连理枝。
连续几月疲于奔命,看见台历上新翻开的一周,忽然想起何帆的话:“其实,自己何尝不羡慕那种淡漠从容、闲云野鹤的生活,但是,如果还存有追逐智识的激情,还愿享受吸取新知的愉悦,还试图通过努力去改变些什么,为什么要早早停下脚步呢?正像一句老话说的:匆匆与生活讲和,岂非负了少年?”
每当一次次耳闻目睹一些本来还不错的政令被轻描淡转为文件后消失于故纸堆中,再想想自己亲手所拟定的那些文件和它们的去处,唯有默然。而我仿佛记起,当他们在野时,也曾是那般身在茅屋心忧天下,恨不能一朝执辔左牵黄右擎苍。人一升,脸就变。
| 秋
上午,信访接待室女同事与院领导一起接访,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情绪激烈的女当事人抓起桌上手机砸向额头,鲜血染红脸庞、衣襟。查询案情,是基层法院调解结案生效的一宗案件,当事人反悔,告知申诉程序不听;调监控录像,见素来性格柔顺的同事极尽忍让,一声长叹。
换届年。棋盘之上,各怀心思;心幡动处,暗流潜涌。知情权在深宫大院,猜测权在餐桌茶坊。谁上谁下,于民众而言,不过是雾里猜花,等待城头又换大王旗。换届,是分配;选举,也是分配;民主,同样是分配。
视频会,“开房门”招来全体吃药,一人出事万户不宁。问题都心知肚明,唯手捧炸弹击鼓传花,头疼赖脚脚疼怪头。所谓整顿,无非疾言厉色一番,以示友邦惊诧。死棋局。
调研座谈。困难都是相似的,问题都是一致的,情绪都是低落的,办法都是无解的,说的都是客观的,想的都是主观的。不是怎么办的问题,还是办不办的问题。
宁夏年会。深感法官还是研究审判实务为宜,何必为心底腹诽的政策作力不从心的背书?政治话语君临司法,且一年一变,法政学堂出来的执法槌者,无论红皮红心还是红皮白心,都是一件痛苦事。业内高手多,无处放声高歌。
重庆恩施一日还。在满车厢的泡面味道中醒来。绿皮车不疾不徐穿州过府,在真实的中国梦里晃荡,我们都是过客。
常常想,在这栋大楼里朝夕相处磨损年华并且还将在黄昏岁月里彼此邀约打门球的人们,连脸色声音眼神都被编码进一个由职级资历关系能耐组成的圈里,又有哪一个人的小世界里不是深藏大江大海呢?可人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从鲜活到枯萎,在这个被装进套子里的国度。
深圳一周,边走边看边想,差距客观存在,有的完全不在同一档次。同行者将不少原因归咎于经济落后,浑忘了,固步自封的山中思维,胸无大志的混事模式,拖拖拉拉的决策步调,浮于表面的浅尝辄止,让人厌憎的螺蛳壳里做道场,等等等等,这里是恩施。
秋雨来袭,江城清凉。沿海游历一周再回湖北,忽然对以前熟视无睹的氛围产生不适感,酒场依旧热闹,人们面红耳赤勾肩搭背,我已神游物外,心生倦怠。
| 冬
宝葫芦的秘密终于揭晓,县市八大员尘埃初定,新的旧的重装亮相,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人喜有人恼,看客们的八卦有的准有的虚,但棋盘上的车马炮总算落子。人事这事儿,西夷注重台面上秀风暴,刀中带笑;天朝习惯台面下见真章,笑里藏刀。年年岁岁话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长假最后一天,循惯例值班。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鲜活,慵常才是机关岁月本色。楼道无人,窗外隧洞工地上的嘈杂声声入耳,搬迁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荷塘破败,静水不流,守望在这红庙的最后几月。一切都是进行时,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党校一个月,算是放大假。开学典礼上正襟危坐,听台上说安排讲纪律,历数"公款吃喝风、低俗娱乐风、公车私驾风、打牌赌博风"等"先贤事迹",所谓重点盯防的"四大"。对于大院中人而言,反倒觉得新鲜,法官从来不是官。
昏昏欲睡的下午,悲风扑面的党建课,窑洞八股套路始,网络段子杂其间,莫名其妙结论终,资讯迟滞理念僵化味同嚼蜡。有位老师说了句实话,以前授课有内部资料可用,如今网络资讯发达,教员优势不再,若不曾潜心钻研过某问题,靠百度传道授业,自然越解越惑。
同事在微博上感慨:“院里又多了几张新面孔,据称是这次公务员招考录入的。突然忆起刚进单位那日——天气阴沉,一个停电的下午,到政治部报到后发配到办公室,那时的我青葱一棵。一晃眼已经过去七年了,这七年过司考、任审判员、换了三个部门、成家、生子……”
面对机关这碗坚硬的稀粥,有人把它喝成了鱼翅,有人端到中途又放下,更多人选择了硬着头皮喝到白发苍苍,因为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如果无法让表情更加僵冷,或许可以反求内心的强大。
开会了,开会了。调查研究理论上自然重要,否则决策就是聋子瞎子拍脑袋,但某些决策者更相信自己的英明神武和灵光一闪。体制内的调研人,往往深陷入文山会海歌功颂德,徒耗才情,虚掷时光,直到意懒心灰。
又失眠了。起坐点烟,窗外漆黑如墨,闲翻微博落灯花,看满屏鸡零狗碎,有人在街灯下怅惘恋人往事,有人低头揪着头发喃喃自语,有人正吾将醉兮发狂吟,原来,在这样的黯夜里,散落的灵魂满世界都是。天明了,一个个又将衣冠楚楚,被生活杀得片甲不留。
又有几位老同志退了。五零后退休潮全面来袭,整整一代身影斑驳的法院人正渐行渐远,他们大都历经了近三十年的法院风云,院史应该留下这些记忆。这一代人是文革后恢复法院的第一代,从无法无天时代起步,身上政治历史色彩都十分浓厚,时代使然。
紧箍咒无时无处不在,或许上一刻你还是代言人,下一刻就成了替罪羊。苟全饭碗于体制,不敢闻达于网络,闷声发大财者大行其道,理想主义者步步惊心,正是围城的真实生态。
在官本位池子泡久了,民本就远;靠衙役铺路理政习惯了,民生就远;混到能话事的份上了,民瘼就远。安享太平久了,眼见耳闻不是上司下差就是谄笑软语,对网络这个脱离了势力范围的“怪物”,又怎能不身怀戒惧杀心自起?须知如今这世道,什么法都治不了不羁的权力,却总有一款法治得了不驯的权利。
年底了,不少同事静悄悄地改了QQ签名:立案老冉“若要进,请穿越我”,刑一小杨“若要判请重判”,刑二小铭“你上诉,我发回”,民二小李“神马调解,你懂的”,办公室小史“写材料你伤不起啊伤不起”,审管办小肖“审判绩效hold住姐”... ...
2011年最后一天,我能想到最温暖的事,就是和你在酒杯中慢慢变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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